路
1.
爱洛斯曾经想跟自己的兄弟交换身份。
那时他们两个都是小孩子，懵懵懂懂，却被卷进了狂风骤雨之中。
他突发奇想地问自己的孪生兄弟：“我就说我叫爱隆怎么样？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万一被杀的话，我们就都坚持把自己当成对方。”爱洛斯认真地说，“这样我们可以假装自己还活着……这样不是很好吗？”
他仰着脸，有片碎叶子不小心被吹到他脸上，他揉了揉眼睛。
后来梅格洛尔收留了这两个小家伙——他养育了他们，保护了他们，而且显而易见没有虐待他们。
两个小家伙的身份并非作为俘虏或者战利品，而是更接近于没有血缘关系的子嗣。
“你怎么老是不说话？”爱洛斯小声问爱隆。
这是他记忆里最早发现自己跟兄弟区别的时候——爱洛斯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压根分不清“爱隆”跟“自己”的区别，他觉得他们两个是一样的，假如想象自己能变成对方，说不定就能立刻变成对方……难道不是这样吗？
然而现在——他们两个终于变成独立而不同了。
在被梅格洛尔收留的这段时间，爱隆似乎先一步完成了某种童年时代的蜕变成长。
他会较长时间考虑一些事情，有时候陷入沉默，而爱洛斯无法理解、就伸手在他眼皮底下乱晃。
2.
爱洛斯是他们两个中的弟弟，不过在外面，他总是自称自己是哥哥。
这可能跟当初他们小时候交换身份的经历有关（爱洛斯在费诺之子那边生活的时候总在尝试冒充爱隆），但或许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。
随着他们两个逐渐长大，他们的差别愈发显著——而且再也没可能互相冒充。首先最明显的差别是，爱洛斯长得比爱隆稍微高一点儿。
尽管爱隆比爱洛斯降生略早，但爱洛斯反而经常以两者中的兄长自居，事到如今，连他们的体型也会让人产生类似的误会。两个成长中的少年精灵有着几乎全无差别的面孔，只有身高有这么一点差别。
除了身高之外，他们两个也有着不一样的爱好和性格，爱洛斯更喜欢色彩艳丽的东西，而爱隆偏爱历史、草药和诗篇。
当然，这并不代表着爱洛斯不喜欢诗……怎么可能有精灵对美丽之物无动于衷？但爱洛斯对书本和诗歌的爱还是比自己的兄弟要少上很多。
他的兄弟可以把整天的时间用来静坐阅读，身心沉浸其中。但爱洛斯会把一半心思放在书里，另一半则注意到了飞过来唱歌的小鸟，他并非不爱书籍和诗歌，只是他爱的东西太多，他爱飞鸟，爱剑术，也爱大船和海洋，爱笑语欢声的人类，他对所有一切都有着几乎均等的热情，以至于他很难在同一个地方过多停留。
跟他相比，相对沉静的爱隆就显得有些捉摸不透。爱洛斯性格中的某些部分可能继承自他们的父亲——至少对于远航的喜爱肯定如此。
而爱隆所拥有的那部分更为沉静的性格，或许继承于更古老的……某些根植于精灵血统本质的部分。他比他的实际年龄成熟得要快，也总能更快地做出决定。
3.
依然还是小时候。
“你们俩倒是感情真好啊。”
“不！”爱洛斯立刻仰起脑袋，毫不犹豫地反驳道，“才不是……我们是情敌！”
“你说什么？”梅格洛尔哑然失笑，看着一个幼年精灵说出这种话来着实有些好笑，他不禁暗中揣测小小的爱洛斯都过些什么内容古怪的传记。
“我跟爱隆肯定是情敌。”小家伙认真说道，“……因为我很喜欢我自己。”
“……”
“他显然也很喜欢我。”爱洛斯的话语里带着骄傲。
爱隆的感情没有他这么表达外露，但爱洛斯还是非常确定自己的孪生兄弟对自己有多好……当他们在那场亲族相残中幸存、却还未被费诺之子所救时，是爱隆一直牢牢握着他的手。
……他们关系紧密，从不分离。
“他喜欢我的程度应该跟我喜欢自己的程度差不多。”笑爱洛斯有一套荒谬绝伦的自我逻辑，“所以我们显然是情敌。”
4.
爱洛斯有时候会透过湖面看着自己。
透过水纹的反射，能看见那里面映出一个黑发的年轻精灵。他有时候会伸手拍拍自己的脸，确定水镜中所看到的确实是自己、而不是爱隆。
他们两个的容貌实在太过相像，除了身高的细微差别以外，几乎没有任何区别。而且身高也只是因为爱洛斯更偏爱锻炼剑术、运动量较高所以长得快些，用不了太久，爱隆应该就可以追上他，他们两个还是一模一样。
在树林里不存在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，又为什么会有完全相同的两个精灵？
有很短暂的一段时间，爱洛斯曾经希望自己跟爱隆的差别更大些。
是的，有一部分原因是故意的。
爱洛斯确实要比爱隆活跃——但都是小孩子的时候，他们两个的性情其实并没有那么差距明显。然而爱洛斯稍微有一点叛逆的底子，他性格中最激进、最乐于冒险的部分甚至是受爱隆影响。
假如他面前什么时候摆着两条路，爱洛斯肯定会选择看起来更激进的——因为他知道可以等着爱隆选择保守方案。
爱洛斯通常会抢险做出选择，但那仅仅是为了跟爱隆恰恰相反。
……他很快发现这无济于事，这无法证明他们两个的差别，反而让他们两个的关系变得更紧密了。他最重要的一部分性格是因爱隆而塑造的，他们兄弟俩恰恰成了完美而默契的互补。
他们一个学习剑术，一个学习医术，一个在林间奔跑嬉戏，一个救了腿部受伤的野兔。而在晚上，在竖琴声中，他们会分享彼此一天的经历。
爱洛斯在这个时候已经收起了自己的叛逆心理，然而很奇妙的是，他们现在虽有差别，却殊途同归。
——毕竟他们两个从诞生起就沐浴着同一处的星辉。
他们两个不是林谷之中一模一样的两片普通树叶，而是扎根于此的两棵树，即便长得有少许差别，根系依然在地底紧紧相连。
童年时期不分彼此，少年时期看似有所分歧，实际更加紧密。他们能够让对方在做出选择时更有勇气，因为还有另一个自己会走他未选择的路。
5.
爱隆做了一个梦。
他在醒来之后向爱洛斯讲述了自己的梦境——以及梦中的遗憾、悲伤和恐惧。
小时候爱洛斯经常梦见黑暗、阴影和魔怪，通常是爱隆负责安抚他。爱洛斯没想到现在反而事情反过来了，他的兄弟反而对噩梦忧心忡忡、疑虑以待。
爱洛斯认真地听着，同时注视着自己兄弟的面孔。其实是一件很奇特的事情，他们两个明明有着一模一样的脸……但越长大越显得气质有所差别，爱洛斯越来越像一名充满活力的战士，而爱隆则向着安静的智者方向发展。
而如今，自己沉稳睿智、醉心书本的兄弟居然因为一个梦境而跟自己倾诉——爱洛斯不禁觉得有些好笑。
“你梦见了什么？”他好奇地问。
“……你的死亡。”爱隆说。
“哦，得了吧。”爱洛斯说，“这可真没可能，今天你的想象力比我小时候还丰富。”
在很多年以后，作为瑞文戴尔领主的爱隆的预言天赋举世皆知，然而现在他们都还是少年。爱隆垂下眼睛，而爱洛斯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脊背。
在爱洛斯看来，今天的爱隆难得幼稚了一次，但爱隆的这一面他其实也非常熟悉。在他们更小的时候，确切地说，是在那场动荡混乱还没有到来，他们俩还是茫然无知的小孩子时，爱隆比他先一步学会了阅读。那时爱洛斯迷迷糊糊准备睡觉，而爱隆却非要坐在他床头吵他，朗读自己刚拿到的故事书。
爱洛斯知道自己的孪生兄弟比自己更加沉着明智，但假如爱隆偶尔有点幼稚心思，他也并不感到意外。他们两个原本就是一体。
6.
他们没想到真正的选择很快降临。
摆在两个年轻精灵面前的，是相互并行、不曾交错的两条路。
带来选择的是信使伊昂威，而首先面临选择的是他们的父亲，半精灵埃兰迪尔。
接下来是作为母亲的爱尔温。
但埃兰迪尔将首先选择的权利交给了爱尔温，他们得到了自己的命运，再接下来就轮到了子嗣们。
爱洛斯眨了眨眼睛，然后又眨了眨眼睛。
他没能立刻回答——不过这并不重要，这对双胞胎兄弟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考虑这个决定。爱洛斯伸出自己的手，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握住爱隆的手，不过尚未触碰到对方时，他又自己主动缩了回去。
7.
“你选什么？”爱洛斯问。
爱隆抬起头看着他。
“如果是我的话……我会选人类。”爱洛斯说道。
他说这是跟埃兰迪尔同样的选择——埃兰迪尔尽管选了精灵，但他骨子里其实更偏好人类。而爱洛斯在这些方面的热情比之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爱洛斯喜欢的东西太多，反而无法细水长流，只能将自己的生命以人类的方式燃尽。
“我应该也是一样的。”爱洛斯轻声说，“假如我也有一个伴侣……我恐怕会做出跟伴侣一样的选择，对方是精灵，我也会成为精灵，因为我想跟对方在一起。但事实是我现在并没有伴侣，我只有你。”
“我们的关系跟伴侣不一样，我们是镜子的两面……不是吗？”爱洛斯说，“做不同的选择才是我们俩的习惯。”
他们两个互相拥抱了一次，这是他们长大后第一次做出如此紧密的身体接触，不过这动作自然而然，并没有什么别的含义。
恍惚间爱洛斯甚至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，回到了他们两个睡在同一处地方、爱隆强行给他读故事书，或者两个孩子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时候。
“你的梦是对的。”爱洛斯说，“你又对了一次……你总是比我正确。”
晨雾中的森林里绵延出了两条路，两条路都不可能回头。爱洛斯选择了人类的命运，同时也还有人类之身注定会面对的疾病、衰老和死亡。如今他们依然有着依稀相似的容貌，但他们从本质上就已经不同了。
接下来爱洛斯将度过他整个人生，而这对于爱隆而言却是极为短暂的光阴。
8.
在分离之后，他们两个还彼此通信。
尽管相距甚远，但假如想写信联系的话也不算太难。
爱洛斯一开始写过自己的游历见闻和经历，后来他的信里又多出了其他的内容，比如他的国家，他的人类妻子，以及他之后孕育的子嗣。
“不要为我遗憾或者哀伤，我的兄弟。”爱洛斯在给爱隆的信里写道，“成为人类并不是一种牺牲……成为努曼诺尔皇帝更不是。我依然受维拉眷顾，我的寿命恐怕比其他普通的人类长得多（当然，跟你显然无法相提并论，我知道），我有充足的时间去做我想做的事情，我为我所拥有的人生而骄傲。而在很多年以后，也许你会见到我的后裔，而他们提到身为祖先的我也将憧憬而自豪。”
爱洛斯说：“我现在应该已经没你高了，我猜是这样。我听说人类在衰老时脊柱会弯曲，然后就会显得比平时更矮……这样一来，你永远都会比我高了。”
爱洛斯说：“我知道你很喜欢读历史书，不知现在你是否还保留了这个爱好。许多年我也将成为历史，我不禁要想他们会在书里怎样描述我的事迹，不过你肯定能看到。在你看见我时请记得微笑。”
爱洛斯说：“不要嫌弃我在信里总是说这些琐事……我一直就是这么啰嗦。我跟小时候一样，不是吗？我们都已经改变了，但也都一点儿没变。”
他们两个之间相隔着海洋、森林、山谷、荒原以及漫长的光阴，书信在寄送的过程中也经常容易遗落。给爱隆的信未必每一封都能寄到，但是在雅米涅洛斯都城城堡里居住的那么些年里，人皇从未放弃过给自己兄弟写信的习惯。
爱隆有时候也会想念爱洛斯，他可以对自己同胞兄弟的选择予以祝福，却无法真的不去在意。对于他而言，爱洛斯的离开终究有些太过仓促。
他也会回信，但他的兄弟是否能全部收到，他也无从确定。必死的命运意味着他们注定要互相失去，这对于双胞胎而言是一种很微妙的感受，就仿佛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被彻底剥离，又仿佛镜子失去了它的背面。
9.
第二纪元442年，努曼诺尔皇帝爱洛斯自愿放弃生命。他安详离世，同时也很可能是已知世界里寿命最长的人类。
“我撒谎了……当初我说自己的选择不可能像父亲追随母亲那样，这句话是骗你的。”
有一份生前被写好的信中，写着这样的内容。尽管写信的人已经垂垂老矣，却刻意用回了小时候的腔调。
那个人曾经爱过世上的很多东西，比如剑术、航船和唱歌的鸟儿，但他最爱的始终还是他孪生的兄长，并不仅仅像是爱兄弟或者爱自己，而是更加复杂而隐秘。
“但我终究还是把这个秘密一直藏了下来……我们始终要做出不同的选择，不是吗？这是我注定的命运。”
“我并没有后悔过我所选择的一切，正如我不曾后悔将伊露维塔首生儿女的血脉带入人类的世界，我爱太多东西，我同样爱着人类，尤其是我的子民……而且我还有想要完成的事和想要担负的责任。”
“我对我一生的所作所为并不曾后悔，只是遗憾自己无法看到更远，没有机会看到你日后的模样。”
这封信被漆印封牢，但是否寄出早已无从考证。
后来更多年月过去，世界变了又变，唯有星辰和波涛长存。
“爱你的，
Elros。”
